【编者按】2020年7月30日，是钱穆先生125岁生日。特转载《南边东说念主物周刊》2015年9月14日出版的第446期封面文章人妖 telegram，以为缅怀。

《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向阳。”

在“求新求变”的期间急流中，这位一代儒宗发出了横而不流者的最强音

1938年，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在此地落脚。日本吞吃中国的贪心，令战争席卷中华地面。敌我力量悬殊这一现实，使一群那时处于中国最顶层的常识东说念主，嗅觉到中国可能有一火国之虞。

距此大要三百年前，满东说念主入关，明代学东说念主眼见世变，运转机念考如何存续中国固有的文化，于是后东说念主记住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东说念主物。日军侵华，令嗜好中国传统文化之东说念主，在窘况与懦弱中念念及第国该何去何从。

钱穆等于其中一员。与他有一样心情的，还有陈梦家。

钱、陈二东说念主结缘于燕京大学。抗战爆发前，钱穆到燕京大学兼课，陈梦家恰好在燕大念书，来选钱穆课，可爱上了上古先秦史。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学东说念主纷纷南下隐迹，陈梦家来到清华大学教书，成了钱穆在西南联大的同事。

陈梦家起初以新文学驰名，是眉月派诗东说念主，引颈一时风潮，自后专注于古翰墨学、古史学的讨论。他与夫东说念主赵萝蕤的故事，在那时被传为好意思谈。赵萝蕤是燕京大学校花，追求者宽阔，而她独独赏玩长衫纵欲的好意思须眉陈梦家，两东说念主结束连理。夫妇二东说念主好来回，在西南联大时是教训们可爱结交的东说念主物，而他们又终点可爱与钱穆过从。

一册震天动地的书，就启事于陈梦家与钱穆的座谈。

秋风无须吹华发，时局泛动要此身

一日，在钱穆住处独揽的草坪上，陈梦家对钱穆说：“先生写一册中国通史教科书吧。”对于这个建议，钱穆隔断了，他认为，材料太多，而我方所知有限，日后大可仿照赵翼《廿二史笔记》的文学，就我方所知说念的撰写长篇来讲解，至于那些所知概略的则不触及。

陈梦家反对，原理是钱穆这个想法仅仅为一己学术地位而计，仅仅令有志治史之东说念主受益，然而，“先生未为天下大学后生计，亦未为期间急迫需要计。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臆度！”

钱穆认为陈梦家言之有理，但表态说此事还得再想想。

又一日，两东说念主依然在这片草地上聊天，陈梦家向钱穆阐述此前的建议。钱穆采纳“拖”字诀，认为此事体大，但愿日后祯祥复返故都，等生活从容了再酌量撰写通史之事。

陈梦家不应许，说：“否则，如祯祥返故都，先生兴味广，路途多，不知又有若干题材涌上来，那肯尽抛却来写一教科书？不如本日生活不安，竹素不富，先生只就平时课堂所讲，杂通知之，岂不得心应手，而读者亦易受益。”

钱穆终于被这位27岁同事的严肃建议打动，当即答允撰写一册中国通史。陈梦家很欢欣，但顾虑钱穆变卦，再次强调说：“先为天下后生道喜，请先生不要改变今天的承诺！”

以上两番谈话，催生了《国史大纲》。这可能是钱穆最广为东说念主知的文章。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将书中引论发表在昆明的《中央日报》上。文章里，他窘态疾首地暗示，“本日国东说念主对于国史，乃最为无识。”驳斥了那时流行的“中国古代专制昏黑”、“古代中国民无权、国无法”等说法，主张“中国自秦以来，立国范围，地广人众，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专制”。

文章也曾刊布，坐窝飘浮学界。

历史学家、云南大学教训李埏（1914-2008年，云南路南县东说念主）是钱穆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他回忆说，“大西门外有一个报纸零卖摊，未终朝，报纸便被联大史学系师生抢购一空。一些同学未能买到，只好借来照抄。下昼，同学们运转稀稀拉拉地斡旋小茶楼里或寝室中，经营起来。而后数日，各人都在辩论这篇文章。据闻，教训们也议论开了，有的赞美，有的反对，有的维持某一部分而反对别的部分……联大自播迁南来，学术经营之好坏以此为最。”

陈寅恪很赏玩这篇文章，对前来昆明的史学家张其昀说，“最近这里的报纸上有一篇大文章，你一定要读。”张其昀问文章题目。陈寅恪答：“钱穆的《国史大纲•引论》。”

《国史大纲》并非蓦然成书。抗战爆发前，钱穆就已经在北大熟识中国通史课。这门课滥觞由几名教训各承担一部分，自后变成钱穆一东说念主自力熟识。史学家吴相湘（1912-2007年，湖南常德东说念主）在北大念书时上过钱穆的通史课，他回忆，钱穆上这门课时花式足够，即使是在严寒的冬天，也不时擦抹额头上的汗。

在西南联大，钱穆隐居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根据多年的课本撰写《国史大纲》。与此同期，他每周还要坐5个半小时的火车，从宜良去昆明，下车后再坐一个小时的东说念主力车赶到西南联大为学生上中国通史课。尽管如斯奔波，他从不旷课，少许迟到。有次因为火车误点一个小时，迟到了20分钟，二百多名学生原地清闲等他到来——那时学校的常见情况是，如果铃声响后几分钟内熟识还不来，学生就会离开课室。有学生问钱穆为何不提前一天来昆明，这么就无须赶得那么劳作。钱穆说，写稿所需的竹素尊府都在宜良，如果早一日来昆明，就少了一日的写稿。

钱穆的弟子严耕望（1916-1996年，安徽桐城东说念主，史学家，“中央讨论院”院士）说，“近六十年来，中国史坛甚为兴盛，名家群众辈出。论根底深厚，文章宏富，不单先生一东说念主。但先生才调磅礴，识力深透，文笔劲悍，几无可伦比。”钱穆的文笔，看《国史大纲》的媒介就能感受一二：

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常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当年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当年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当年历史之暖和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当年历史有一种暖和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四、当信每一国度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款者比数渐多，其国度乃再有上前发展之但愿。（节选）

有名的“暖和与敬意”论，就出自这里。《国史大纲》出版后，钱穆在重庆等地进行了多场演讲，讲解传统文化，激发军民抗战士气，声誉日高。严耕望赞叹，“国度多难，书生报国，此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论。”

公元1232年，蒙古军围攻金国都城，42岁的金国孤臣元好问，亲历这一剧变，写下千古绝唱《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其中有两句诗是，“秋风无须吹华发，时局泛动要此身”，风趣是说，秋风无须吹拂我的华发，在这个极重的时局里，正需要我这个东说念主。国度牵缠，元好问决意修史，保存国度命根子。自后的《金史》，不少内容就根据他纂集的材料撰成。

巧的是，卢沟桥事变爆发这一年，钱穆也与元好问写“时局泛动要此身”时一样，都是42周岁。与元好问不同的是，钱穆除了著述以外，还反复告诉那时的国东说念主：中国必不一火，抗日战争必定取得告捷。

世说念东说念主心

在《国史大纲•引论》里，钱穆梳理了晚世史学界的三种流派：传统派（亦可谓“记诵派”）、转变派（亦可谓“宣传派”）、科家数（亦可谓“雠校派”）。他这么说“雠校派”：

震于“科学圭表”之好意思名，时常割裂史实，为局部褊狭之讲究。以活的东说念主事，换为死的材料。治史比方治岩矿，治电力，既无以见前东说念主整段之行动，亦于先民文化精神，淡然无所用其情。彼惟尚实证，夸创获，号客不雅，既意外于成体之全史，亦岂论我方民族国度之文化收成也。

文中莫得点名，然而读者一眼就能看出说的是胡适、傅斯年等新文化知晓首长主导的新考据派。这是那时史学界的主流家数，有闪耀视考据、主张专题讨论、骛趋新材料等特色，同期饱读吹洋化中国。

钱穆对这股学风的不悦，在抗战爆发前就已披败露来。在1937年出版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中，他就写说念：“本日者，清社虽屋，厉阶未去，言政则一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情政俗相洽否也。扞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洋化’，以尽变故常为快。至于风俗之流失，东说念主心之陷溺，官术士习之日污日下，则以为自古而天然，不以厝怀。言学则仍守故纸丛碎为博实。苟有唱风教、崇师化、辨心术、核东说念主才，不无私故以求通之东说念主伦政治，握论稍微近宋明，则回避却步，指为非类……斯编初讲，正巧‘九一八事件’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止边塞，浩劫眼见，别有会心。”

在《论语新解》里，钱穆解读孔子所说的“凡人儒”：“推孔子之所谓‘凡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图书，而心忘世说念；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

都在强调著述要有利于世说念东说念主心。事实上，钱穆在治学上主张考据与义理并重，并不反对考据，他反对的是不以义理为归宿的考据，“考据之终极，仍当以义理为归宿，始知其所当考据之真意旨，与真价值。”（1955年《新亚学报》创刊辞）

时贤对《国史大纲》有赞誉，天然也有不认同。该书付印后，史学家张其昀在重庆见到傅斯年，问傅对这本书的意见。傅斯年答：“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并暗示：钱穆屡屡言及西方泰西，但他的这些常识尽从读《东方杂志》得来。张其昀问：“你既然不读钱穆一个字，又如何知说念得如斯详备？”傅斯年不答。

此外，钱穆在书中推崇出来的保守主义态度，也引起左倾学者的不悦。闻一多公开在报纸上骂他“笨头笨脑”，联大左倾教训一时视钱穆为公敌。钱穆漫不经心，在闻一多遇刺身一火后，还专诚到其遭难之处凭吊。

学生也有反对。学者何兆武早年是西南联大学生，曾上过钱穆的课，他在《上学记》中回忆说，“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好多见识我不应许，不但当今不应许，那时就不应许。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情谊太深厚了，总以为那些东西特别之好，有点像情东说念主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好意思好的一面，而对它不怎么好意思好的另一面绝口不谈。”

这亦然蒋梦麟的认识。蒋梦麟是北京大学历史上任职时刻最长的校长（1930-1945年在职），内战后离开大陆。1960年代，钱穆赴好意思国讲学，故东说念主重逢。蒋梦麟说：“我已经读你的《国史大纲》到第5遍了，似乎你的书说古代的优点太多，说舛错很少。”钱穆反问：“书中所写的优处，有莫得不当当的地点？”蒋梦麟答：“莫得。”钱穆说：“既然莫得，那就无妨。如今国东说念主可爱品评中国旧传统，却只字不提优点，我的书可以改良这个偏颇。你以为如何？”蒋梦麟点头称是。

这个回复，可说是钱穆对于《国史大纲》的夫子自说念，亦然他书生报国的经心所在。抗战手艺，甚少评述时政的他一改前辙，在报刊撰文论政。在1941年10月《念念想与期间》月刊第3期上，他发表题为《中国传统政治与儒家念念想》的文章说：“我国自辛亥立异前后，一辈微薄躁进者流，曲解立异说念理，妄谓中国传统政治全无是处，盛夸西国政法，谓中西政治之不同，乃一种文野明暗之分，不止如霄壤之悬绝。彼辈既对传统政治一意蔑弃，例必枝蔓牵引及于国度民族传统文化之全部。于是有‘打倒孔家店’、‘废止汉字’、‘全盘洋化’诸标语，相随俱起。”锋芒指向了新文化知晓。

抗战手艺，东说念主在好意思国的胡适，在1943年10月12日的日志里说：“这几天读张其昀君借给我看的《念念想与期间》月刊。此中很少好翰墨。张其昀与钱穆二君均为从未出洋门的苦学者。他们的见识多带反动意味，保守的趋势甚明，而拥护极权的魄力亦颇澄澈。”

在一个求新的期间里，钱穆以峻绝之姿，为“旧中国”讲话、品评主流家数，学界为之一震。而在此之前，他也曾被东说念主视为主流家数的一员。

从中学教师到北大教训

起码张君劢（1887-1969年，学者、政治家）是这么认为的。

钱穆与张君劢相识于抗战前，张君劢第一次碰面就劝他：“你何苦跟从胡适作念考据，不如咱们沿路作念政治行动，这么对时局会有大的孝敬。”钱穆力所不及：“我不是专门从事考据就业的，也不擅长作念政治行动，恕难跟从。”

张君劢的曲解，可能代表了那时的东说念主对钱穆的幼稚印象，因为钱穆以考据成名。

1929年，顾颉刚回到家乡苏州，访问了时为苏州中学国文教师的钱穆，借去了钱穆正在撰写的《先秦诸子系年》手稿。回家读了之后，顾颉刚认为，钱穆已经不稳妥再在中学教书了，便保举他到中山大学任教。

庆幸转移点来了。钱穆把音书告诉了苏州中学的校长汪懋祖。汪懋祖说：“你到大学教书是朝夕的事，而我还有一年就要离开苏州中学，你能否与我共进退，再在这里留教一年？”

钱穆闻言，决定先不下野，辞谢了顾颉刚的保举。但他和顾颉刚的人缘仅仅刚刚运转。1930年，顾颉刚主握剪辑《燕京学报》，向钱穆约稿。钱穆寄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

这篇文章以精致的考据，驳斥了康有为对于汉代学者刘歆伪造《毛诗》、《周礼》、《左传》等古文经的说法，惩办了今古文经永久以来的纷争。那时的北平高校，都着力康有为的学说，钱穆此文注销后，各高校的经学课为之停开。

值得一说的是，顾颉刚信托康有为的说法，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无疑是向顾颉刚发难。然而顾颉刚非但将之刊发，还保举钱穆到燕京大学作念国文教师。这种胸怀，令晚年的钱穆追究起来，仍感佩不已。

1930，钱穆到燕京大学任国文讲师，刚进学校，他就展现出了强烈的“中国相识”。有一次，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席招待新同事，钱穆以初来乍到的身份，向校长进言：我一向传闻，燕京大学是训导大学里中国化进度最高的，当今看来是徒有其名，因为我一进校门就看到M楼、S楼，所谓的中国化在那处呢，建议改用中国名字。

满座为之缄默。自后，燕京大学专门召开校务会议经营这件事，临了采纳了钱穆的建议，把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其他建筑依此类推。至于校园里阿谁风景秀气的湖应该用哪个名字，各人争论不竭，临了定为“未名湖”——1949年后，燕京大学被袪除，北京大学迁到燕大，自那以后，未名湖成为北大的代称。

不久后，顾颉刚向那时的学界巨擘胡适写信，保举钱穆到北大任教：

闻孟真（傅斯年）有意请钱宾四先生入北大，想出先生吹嘘。我也问过宾四，他也怡悦。我想，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我能教之作业他也无不成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咱们虽标的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但愿他常对我拨云见天。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以我有缺陷而他无缺陷也。他所作《诸子系年》已脱稿，洋洋三十万言，实连年一大文章，过数日当请他奉览。

由于《刘向歆父子年谱》声震士林，再加上顾颉刚的保举，1931年钱穆得以到北京大学历史系庄重担教人妖 telegram，参加了那时的中国粹术中心。以中学肄业生的学历、中学教师的身份，参加中国最有名气的学府并成为名教训，与其说钱穆创造了传奇，不如说是他自己实力的天然展现。

1912年，17周岁的钱穆执教小学，开启了一世的教学生存。这位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的无锡东说念主，少年时期就在念书上展现出惊东说念主的人命力。这股力量起初表当今自我截止上。有一天他在读《后汉书》时倏得想起，我方在立身行事上一向都依照《曾国藩家信》来作念，然而曾国藩教东说念主念书，务必从第一页看到临了一页，我方却是收缩翻阅。经由这番反省，钱穆而后每看一册书，都要求我方必须通体阅读完毕，一册看完才看另一册，毕生坚守。

在中学念书时，他染上了抽烟的习惯。作念了小学熟识后，碰到课本有篇对于戒烟的文章，他跟学生说：“熟识已经抽烟上瘾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你们年岁还小，一定要戒烟。”下课后，他倏得以为这一堂课上得极其没趣，我方行为熟识都不成作念到的事，如何要修业生作念到？于是已然戒烟，这一戒等于三十多年，直到离开大陆前夜才复吸。

在外部环境方面，钱穆可谓后天不良。在常州府中学堂念书时，熟识中就有自后的史学各人吕念念勉。吕念念勉很赏玩这位学生。一次试验，钱穆特别可爱对于长白平地势军情的题目，答起来忘乎是以，不觉试验时刻已到，而他只作念了这一条题。试卷一共有4说念题，每题25分。交卷后，几名同学偷看吕念念勉改卷。按旧例操作，熟识改卷只需要给分，不需要加批语。然而改到钱穆的答卷时，吕念念勉用铅笔持续地在试卷上写批语，写了一纸又一纸，临了嫌削笔艰巨，干脆把铅笔劈开两半，让铅条可以唾手抽出，以便快速书写。收成发布后，只答了一说念题的钱穆得了75分。

文史各人、钱锺书之父钱基博，亦然从小学教员一直作念到大学教训。他年长钱穆8岁，很赏玩这位同宗，钱穆到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等于钱基博先容的。钱穆回忆这段阅历时说，“余在中学任教，集好意思、无锡、苏州三处，积8年之久，同事逾百东说念主，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钱基博）。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东说念主之厚，亦首推子泉。”

严耕望感喟，“清末民初之际，江南苏常地区小学教师多能新旧兼学，造诣深厚，本日大学教训，当多愧不如。”师友相得，令钱穆的学问持续精进，很快就在江南小有名气。

他复古吗？

余幼孤失学，本不知是以治史。增常识，开见识，首赖报章杂志。顺应新文化知晓骤起，如言自秦以下为帝皇专制政治、为封建社会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颇见其否则。故余之所论每若复古，而余握论之起点，则实求维新。——钱穆《国史新论》重版自序

这是钱穆83岁时在台湾写下的翰墨。如果只看他晚年对新文化知晓的品评，容易以为这是一个复古不前的东说念主。事实上，在江南的成长阶段，钱穆就特别关注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与念念想潮水，自言逐月阅读《新后生》。晚年回首这段历程，他庆幸我方通过关注最新潮水，却愈加下定决心重温古书，不被期间卷走。

他有豪壮的一面。在常州府中学堂肄业原因是参加学潮，那时他行为学生代表，反对学校的修身课，要求开设希腊文课，因反对无效而退学。对于立异，他是维持的，1910年就暗自剪去了长辫。他曾告诉学生钱树棠（1918-2014年，学者，抗战时在王人鲁大学国粹讨论所师从钱穆），辛亥手艺，他一度策画在棉衣里塞入银元，制成近似于盔甲的战衣，去参加立异军攻打南京的战役。

钱穆在新亚书院的学生唐规章回忆，钱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打太极拳，呼吸深长，全套每次可打30分钟，有一天在新亚上课，倏得来了两个后生流氓，在门口巴头探脑，还旁若无东说念主地在课室内傍边穿插。钱穆申饬无效，怒了，“把长袍的两只阔袖拉起，败露两只褂讪的手臂，一个箭步就抢到那两个阿飞的眼前，摆出个揽雀尾的姿势，把他们吓得一排烟跑了。”

从钱穆身上充盈的人命力来看，他如从军，将会是个英勇的士兵。

《国粹概论》是钱穆在赴北平任教之前所成的书，谈到风头最盛的新文化知晓时，援引胡适、陈独秀、鲁迅诸东说念主的材料稠密，可见他对这场知晓的关注进度。书中评价这场知晓时，利弊并举，口吻和蔼。对于胡适的《中国玄学史大纲》，他说：“其书足以指令学者以一种明确崭新之圭表，则其功亦非细矣。”

两东说念主相识于钱穆赴北平之前。胡适有次去苏州中学作念演讲，因钱穆已在当地颇有名气，东吴大学的教师陈天一叮咛胡适：到苏州不要忘了见一见钱穆。那时钱穆正在写《先秦诸子系年》，有两本很冷漠的经营《史记•六国年表》的书，他怎么都找不到，于是迎面向胡适究诘。不虞胡适也答不上来。过后钱穆反省我方“书生不习世故”，首次碰面就问冷漠的书，无疑是在刁难对方，但因为这个问题积压在心中已久，倏得见到一位“天下名东说念主”，是以不禁心直口快。

这件事莫得妨碍胡适对钱穆的驯服。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后，胡适在日志里说：“钱谱为一大文章，见识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1931年钱穆参加北大历史系任教时，主握该系就业的恰是胡适，其时是文学院院长。而胡适的高足傅斯年也认同这位学术新星。在北平，钱穆一度是傅斯年主握的史语所的常客，有番邦粹者来史语所，傅斯年就安排钱穆坐在来宾身旁，并向来宾先容说：这是《刘向歆父子年谱》的作家钱穆。

《先秦诸子系年》成稿后，陈寅恪誉称“王静安后未见此等文章”，更对杨树达说，“钱宾四《诸子系年》极广泛，期间全据《编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写信给胡适，请他作序：“幸先生终赐殁，并世治诸子，精阅览，非先生无以定吾书，倘蒙赐以一序，并为先容于北平学术机关为之刊印，当不仅为穆一东说念主之私幸也。”

能与胡适、傅斯年这些学界新首长相得，归功于钱穆深厚的考据功力。“中央讨论院”院士王汎森认为，“钱穆从一个中学教师，临了参加大学，先成为燕大的讲师，接着在北大与新派首长分庭抗礼，这主若是因为他的几种隆起文章能够‘预流’，在‘预流’之馀，又能以坚实的学术字据提议更上一层的见识。”

有一年暑假，钱穆与经济学家卫挺生碰面。卫挺生问他曾到过哪个国度留学。钱穆称，我方年幼失学，未能进国内的大学，更莫得出洋的契机。卫挺生说：“我和你虽然是首次碰面，但你的《论语要略》，我拿来在家教子朗诵，咱们实在跟故交一样，不要过谦。”钱穆再次强调我方所说的是真话。卫挺生不无咋舌地说：“你莫得受过新型汲引，但《论语要略》能以如斯新的编纂，抒发如斯新的不雅点，难以遐想！”

钱穆，这位在本日有着“儒宗”、“国粹群众”等称呼的学东说念主，从修业之初就关注期间动态，并不固步自命。他的弟子余英时说，“钱先生对于常识的魄力，与中外一切现代史学家比，都绝不失容。‘五四’时东说念主所敬重的一些精神，如怀疑、批判、分析之类，他无一不具备。”

之是以会给东说念主“复古”的印象，是因为他并非“期间东说念主物”。

传统东说念主物

钱穆对我方的要求，是作念别称“传统东说念主物”，确凿来说，是作念别称中国传统东说念主物。

在北大，钱穆和胡适的课是最受学生接待的，其中一个诱骗点等于两东说念主的不雅点时常违犯。比如，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钱穆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更环节的是，两东说念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魄力天壤悬隔，胡适批判传统文化，钱穆则推扬传统文化的价值。

他绝不客气地抒发对胡适的不认同。一次，商务印书馆约请胡适编一册中学国文教材，胡适邀请钱穆合写。钱穆隔断了，明确告诉胡适：你我对于中国文学的意见迥异，如果各写一册书让读者比对着来读，那样会对读者有利，但合写一册则不行。

大致来说，抗战之前，钱穆照旧与主流家数保握了和而不同的状态。但在大潮水中作念一个异类，他昭着感受到了压力。在《师友杂忆》中，他这么汇报在北平的生活，“余前后5年购书逾5万册，当在20万卷傍边。积年薪水所得，划粥断齑，尽耗在此。尝告友东说念主，一朝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这“解聘”二字，虽是戏言，但也能让东说念主读出一丝滋味来。

日本东说念主全面侵华的枪声响起，钱穆终于爆发，运转严厉品评新风俗。《国史大纲•引论》仅仅发端。

1964年，钱穆在新亚讨论所谈那时学风之弊：“中国东说念主之所谓学术，则必当能超乎风俗潮水之上，而有其寂寥存在、继往开来之意旨与价值。不成仅在风俗潮水中出现，仅随风俗潮水而俱变，此则不得谓之真学术。康、章、胡三东说念主，皆可谓中国晚世‘期间东说念主物’而非‘传统东说念主物’一好例。”

在“期间东说念主物”与“传统东说念主物”之间，他弃取的是后者。

抗战手艺，他曾警戒弟子严耕望，“咱们念书东说念主，立志总要弘远，要成为换取社会、改俗迁风的群众，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作念得再好，也仅仅第二流。”又说，“要存心与古东说念主比拟，不可与今东说念主相较。今东说念主仅仅一时的东说念主，古东说念主功业学说传于本日，已非一时之东说念主。以古东说念主为尺度，自能画脂镂冰，起劲精进不懈。”

1937年，钱穆发表《馀杭章氏学别记》一文，赞扬此前一年物化的章太炎，“真为民族文化爱好者，晚世一东说念主辛勤。”然而到了1978年，他发表《太炎论学述》，大意说，章太炎以其所崇信的印度梵学来统摄中国粹术史，最近发现他这个作念法毕生不变，我方需要说出意见供读者参考，并非有意指摘先哲：

太炎既非一佛徒，又非一居士。其梵学，仅如西方东说念主抱一玄学不雅点，乃依之以进退高下中国之全部学术史，立论怪诞，而影响不大。一因其翰墨诘诎，读其书者未几。一因其纵不雅博览，所涉既广，而民初以来念书风俗已衰……故幸亏其念念想在那时及身后，亦未有何力量。否则其为祸之烈，恐当尤驾乎其所深恶的后起新文化知晓之上。而主握新文化知晓者，亦仅以“死老虎”目之，置之岂论不议之列。晚世则群敬以为群众，或目以为怪东说念主。然固无知其立论之怪……“儒不如释”之一见，自足限太炎之所至矣。当清末民初之际，学者浅陋传统，竞求一变以为快，太炎与南海康氏，其规范也。

这位传统东说念主物，并不是存心想作念具体哪个东说念主的反对者。梁启超著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不惬意，也有同题文章。再加上钱氏对康有为的品评，东说念主们时常容易认为他连带责问梁启超。施行上并非如斯。

1910年，15周岁的钱穆读了梁启超的《中国出息之但愿与国民职守》，深为梁启超的“中国不一火论”所感染，于是发愿长远中国历史之中，寻找中国不一火的根据。在1964年的演讲中，钱穆吟唱梁启超在欧战后品评西方文化的病痛，是“那时国东说念主唯一大创见”，梁氏论中国传统政治为“礼治”而不是“法治”、辨析中西文化异同，“更为深见远瞩”。他更认为，梁启超资质贤慧，如果活到七八十岁，“不知其学问念念想又将达何田地。”还泄露了我方平生一大余恨，是赴北平时梁启超已经物化，未能与他见上一面。

钱穆将梁启超看作“中国现代传统学术东说念主物，非仅一期间东说念主物”。他对梁的深情，亦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情。这种深情并未使他否定古代中国存在诸多问题，在抗战时期他就说，“近百年来的中国，厄运而走上一段病态的阶段。这本是任何民族文化展演中所不免的一种抑扬。又厄运而中国史上之一段抑扬时期，却正与泰西东说念主的一段极盛时期遇到而平行。国内一般常识分子，激起爱国忧国的热忱，战抖于西洋势力之咄咄可畏，不免而对其本国传统文化发生怀疑，乃至于鄙弃，而渐及于诅骂。”

近似这种对浅陋传统风俗的深忧，遍见于钱穆抗战后所著的书中。在20世纪的学东说念主中，咱们很出丑到还有第二个学东说念主，会像他这么不厌其烦地劝东说念主要多读中国书、要作念一个中国东说念主。这也成了他身上一大争议点所在。数十年来，常见的品评钱穆的声息，有“复古”、“顽强”、“为专制辩说”，客气一丝的，也认为他对新风俗有成见。

或者，还应该听听他东说念主生中临了一次公开讲课时所说的话。1986年6月，钱穆在素书楼遣散了一世的教学生存，媒体蜂涌而至，关注这位耆宿的告别杏坛之作。钱穆对在场的学生说：“大概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姓名都被东说念主淡忘了。当今哪东说念主再讲梁任公？连胡适之先生也少东说念主说起了。照这方式，将无历史可讲。比方说陈寅恪，当年在北平哪个后生念书东说念主不知说念，但当今又谁知说念得他呢？求新求变，那的确值得动魄惊心的。”

争议声中，这位老东说念主的温厚与深忧，时常被低估。

1988年是香港中文大学建校25周年，余英时发饰演讲，梳理近代以来的风俗：“在西方，举例英国有保守党，它并不以‘保守’为可耻。但在中国我却未碰过东说念主会称我方为保守党。中国东说念主如果对旧东西有些留念，讲话时就总带几分对不起的风趣；虽然他心里并不是真的对不起，因他总以为保守、过期是说不出口的。惟有前进、创新、立异这才是真确价值的所在。是以中国念念想史上的保守跟激进，实在不成比例，更无法相互制衡。这是因为中国莫得一个近况可以给保守者讲话的馀地。”

在“求新求变”这一期间急流中，钱穆发出了一位横而不流者的最强音。

何处是中国？

1949年4月，江苏无锡。

江南大学教训诸祖耿在无锡车站送别一又友钱穆。钱穆是应广州华裔大学邀请，赴穗任教。他告诉诸祖耿，一个月后回无锡。俩东说念主都莫得想过，这会是他们此生的辞别。话别诸祖耿后，钱穆先去了上海看望熟识吕念念勉，然后乘船赴广州。

这一年，一股愈加求新、求变的风潮，将当年新风潮的换取者胡适和傅斯年，震动出中国大陆。

钱穆莫得遣散跟诸祖耿说的话，他随华裔大学迁去了香港，看着满街陶醉风尘、无处问学的后生，在“手空空、无一物”的条款下，与唐君毅等东说念主创办了新亚书院以及新亚讨论所，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在香港，他牵挂大陆的家东说念主，一心想将他们接到香港生活。但子女们弃取了隔断。

钱穆决意不回大陆。在断梗飘萍中，他的新亚书院迟缓有了名气。1963年，在港英政府的主导下，新亚书院与斡旋书院、崇基书院合并，建立香港中文大学。这个名字是钱穆定的，他将一所港英政府治下的高校定名为中文大学，经心如何，一看便知。中文大学建立后，钱穆与校方的矛盾很快显现，他无法认同校方在用东说念主等要紧问题上的处理圭表，而校方也对他的建议多不采纳。失望之下，再加上行政治务如实影响著述，最终他离开了新亚。为示抗议，他弃取了辞职而不是退休，为此失去了一笔可供安享晚年的退休金。

1967年，香港百姓潮涌起，这块弹丸之地变得不安起来。钱穆决定移居台湾。这时候，猝逝于1950年的傅斯年，以及物化于1962年的胡适，没能看见故居“文革”的发生。

抗战告捷后，钱穆就淡出学术界的主流平台。1946年西南联大完成历史就业，北大、清华、南开各自复校。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职务，其时不在昆明的联大同事都接到了聘书，钱穆却莫得等来聘任奉告。

不成回北平了，他弃取留在昆明，任教于五华书院，同期到云南大学兼课。那时西南联大的同事中，留在昆明的仅有两东说念主，其中一个是刘文典。刘文典是出了名的“瘾正人”，除了在云南大学上课外，整天都待在家里吸烟土，少许见外东说念主。传闻钱穆在昆明，却当场外出，走路到其住处泛论——统统相识刘文典的东说念主，都对他这个举动十分诧异。

然而钱穆没在昆明待多久，就因为胃病复发还到了家乡，在无锡新建立的江南大学作念文学院院长——那是1948年，也在这一年，胡适、傅斯年主握评比中央讨论院首届院士，详情了81名院士名单，钱穆落第。

严耕望说，以钱穆那时的确立与名气，却未能入选首届院士，令中研院被讥为“诸子皆出王官”。对于落第的原因，严耕望分析说，“盖自抗战之前，中国史学界以史语所为代表之新考据家数声威最盛，无疑为史学主流。唯物论一片亦有十分诱骗力。（钱穆）先生虽以考据文章崭露头角，为学林所重，由小学中学教员十馀年中置身大学教训之林，但先生民族文化相识特强，着重境与圭表论上日渐强调通识，认为考据问题亦当以通识为依归，故与考据派分说念扬镳，隐然成为独树一帜孤军奋斗的新家数。而先素性刚，从不酌量周围环境，有‘自反而缩，虽千万东说念主吾往矣’万夫不当决气概，故与考据派主流巨子之间关系并不谐和。”

有风趣的是，学界巨公不接待钱穆，却赏玩钱门弟子，严耕望等于在傅斯年的赏玩下参加史语所。1958年胡适到台湾出任“中研院”院长后，严耕望饱读起勇气向胡适写了长信，建议他选钱穆为院士，以洗脱“中研院”摒除异己的形象。

胡适应许了。然而直到胡适物化，钱穆都未能成为院士。根据严耕望的委婉说法，是由于院内“少数有劲东说念主士”的阻抑，导致钱穆并未通过。余英时曾说，“中研院”换取层中，照旧胡适对钱穆的成见最浅。1967年，“中研院”里面终于对钱穆成为院士一事莫得异议了，严耕望去找钱穆签名，不虞遭到隔断，“先生隔断提名，十分愤激地说：民国三十七年第一次选举院士，当选者多到八十馀东说念主，我难说念不该预其数？”无奈之下，严耕望只得奉告“中研院”袪除提名。

到了1968年，在严耕望的争取下，钱穆终于应许提名，成为院士，接近全票通过。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晚到了20年的头衔，也仅比弟子严耕望早两年。

1958年元旦，张君劢、唐君毅、徐复不雅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东说念主士宣言》，这被视为“新儒家”流派酿成的象征性文本。文章刊发前，张君劢等东说念主邀请钱穆签名。笃信“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清代学者章学诚语）的钱穆，隔断了这个签名。自此之后，他与新儒家渐行渐远。

据余英时回忆，1964年钱穆辞去新亚书院的职务时，向哈佛燕京学社央求接济，以撰写《朱子新学案》，这是他晚年最环节的文章。燕京学社这项接济一向只针对学术机构，不针对个东说念主。这时新亚方面但愿钱穆也辞去讨论所长处的职务。钱穆不得不以个东说念主口头央求这项接济，在杨联陞的匡助下才获通过。

钱穆在新亚时期的学生叶龙说，钱穆的离开，与新亚里面一些东说念主可爱植党自利、摒除异己联系，走的时候并不得意。

台湾这个地点也未能让他安度晚年。1986年，钱穆在素书楼上临了一课时警戒学生：“你们不要忘了我方是一中国东说念主。”接下来几年，他堕入了“素书楼风云”中，那时的台北“立法委员”陈水扁与台北市议员周伯伦，责备他居住在素书楼是“犯警占用公产”，逼他迁出。

尽管“犯警占用”说法并不属实，但钱穆已然于1990年6月搬出住了二十多年的素书楼。两个月后，他撒手东说念主寰。余英时认为，“他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个世界的。”

“咱们应该用眼睛照亮这社会”

叶龙告诉我，钱穆先生相处起来很和气，但特别有威严。有一次他请钱穆改文章，钱穆提议意见，他随口说了些反对的话，钱穆当场就不改了——认为他所握的并不是忍让请问的魄力。这令叶龙极其后悔，数十年后谈起此事，仍报怨不已。

这稳妥钱穆某些时候的峻厉形象。

《朱子语类》里记录了朱子这番话：“凡事回互，拣一般偎风躲箭处当场，却笑东说念主粗犷兴奋，以为必陷矫激之祸，此风更不可长。孔子在陈，念念鲁之狂士，盖狂士虽不得中，犹以兴奋，可与有为。若一向委靡，济甚事！……大凡只看道理合作念与不对耳，如合作念，岂可避矫激之名而不为？”

1930年代，钱穆撰文先容近百年几个儒者的念书主张，谈到陈澧（1810-1882年，字兰甫，清末广东大儒，著有《东塾念文牍》等书）的念书道式时，他认为陈澧仅仅看到了时东说念主的病，开出来的药方却“和气有馀，峻厉不足”，不成振聋发聩。这个“峻厉”的主张，可与朱子的“粗犷兴奋”相互发明。

钱树棠在抗战手艺曾修业于迁到四川的王人鲁大学，入国粹讨论所跟从钱穆。在他的印象中，熟识的民族相识极强，曾对他说：“中国东说念主我方的铁路，为什么车站站牌上，中国字底下专爱注上英文拼音？汪伪汉奸政府将它一律取消，这一丝却作念得舒坦。仅仅他们将来会不会注上日文，这可难说了。”一次，好意思国训导派东说念主来到王人鲁大学阅览情况，钱穆负责接见，向好意思国东说念主先容情况时，他把时刻一律讲成“民国某年”。好意思国东说念主问：民国x年到底是“一九xx年”？钱穆严肃回答：“我不知说念。”

念念想峻厉、处世温煦，并存于钱穆身上。在叶龙的记忆中，钱穆很能克制我方的心理，评议他东说念主时，口不出恶言，比如他对于抗战告捷后北京大学不聘任他这件事，其实是有意见的，但多年相处，也只听他不经意地提过一两次。

在西南联大时，不时有东说念主向钱穆请问。学生对这位熟识，先是敬畏，熟悉后变成酷好。每逢周末，学生缕缕行行去钱穆寝室问学。由于地点小，来的东说念主时常是一批出来，另一批再进去。

这些前来请问的东说念主多样种种：西南联大的学生，其他大学的学生，银行、报馆、政府机关就业主说念主员，年过50岁的东说念主……对于他们，钱穆莫得涓滴倦怠腻烦的脸色，逐个耐性作答。学生李埏不明，说：“有的东说念主仅仅慕名而至，仅仅瞻仰先生仪态的，为何也耐性作答？”钱穆举了范仲淹的例子：范仲淹带兵干戈时，18岁的张载带着兵书求见，范仲淹劝他读《中和》，张载记着这番话，自后成了一代儒宗。钱穆告诉李埏：“孔子说，‘知者不失东说念主，亦不走嘴。’我宁愿走嘴，也不愿失东说念主。”

严耕望1941年来到王人鲁大学跟从钱穆，报到的第一天，钱穆领他到住处，对起居饮食、铺床叠被、整理书物等一切琐事都耐性指点，何况一天里来其房间五六次，对这位学生关怀备至。50年后，严耕望回忆起这个场景，仍然不禁涕泪横流。

1957年，钱穆在新亚学生的毕业仪式上致辞说：“咱们当抱小儿之心，以理睬一切。咱们应该用眼睛照亮这社会，光明是从咱们每个东说念主的眼中发出去的。”

到了台湾后，这位老东说念主是怎么的一番现象？北京大学教训龚鹏程告诉我，他战斗钱穆时，钱先生已是晚景，温讷谨厚，莫得盛年气象，但仍能让东说念主感受到是一位有德长辈。他听严耕望这些钱门老学生说，钱穆早年是很能跟学生玩在沿路的，他们常一东说念主握一棍去爬山。

龚鹏程说，“钱先生回台湾演讲，在淡江大学会堂倒塌被砸之后，躯壳驯服是受损了（注：1952年，钱穆在台湾淡江文理学院惊声堂演讲时，屋顶水泥大块砸落，伤重住院）。晚年楼居为常。古东说念主云筋力之减，皆称新来懒上楼，钱先生则是罕得下楼外出。问学者都在客厅中见。政界东说念主物来，亦不接待，任其随席听讲辛勤。对我辈，因非真确弟子，较客气，多称兄。于我则称龚先生，我称他钱熟识或先生。陶然蔼然，论学若话家常，大要道处却极敬肃，不冒失。而不甚说念东说念主曲直，评价师友均极见分寸。许多成名学者，恃老卖老，动辄狂言骂世、自吹自炫，先生否则。”

耐得住大镇静

2015年7月，苏州耦园。钱穆的幼女钱辉女士，和她的丈夫沿路，与我在此地相见。对于钱家来说，耦园是一个终点的地点。

1939年夏，钱穆从云南来到香港，将《国史大纲》书稿交给出版家王云五，嘱咐他尽快委用商务印书馆出版。仓猝出版，这不稳妥钱穆的惯例。《先秦诸子系年》从启动写稿到庄重出版用了12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花了5年。但战争局面的不豁达，让他不成不将《国史大纲》尽快出版。

交了书稿后，钱穆到了上海，在战火中潜回苏州探望母亲。此时他的内助也从北平回到苏州。钱穆变换姓名，隐居在耦园，一边抚养母亲，一边写《史记地名考》。钱穆的子女们回忆，父亲只消在家中，大部分时刻都待在书斋里，他们每次经由书斋门口，都要放轻脚步，注意翼翼。

钱辉1940年出身后，钱穆已离开苏州到了成都——战时王人鲁大学迁去成都，聘顾颉刚主握国粹讨论所的就业，顾颉刚邀请钱穆同事。直到1948年，钱穆回到无锡的江南大学任教时，才与苏州的家东说念主集结，但一年后他就离开了大陆。直至1980年，一家东说念主才在香港碰面。

对于钱辉过甚哥哥姐姐来说，父亲是生分的。她直言并不十分了解父亲的学问，父亲对她的最大影响，是让她感受到了汲引的巨鼎力量。在眷注后辈这一丝上，她与父亲有相似处。与她碰面时，我因为躯壳不适，迟到了半个小时。区分后，她发信息过来问我躯壳好转了莫得，如果莫得，就应该酌量看医师。

在耦园，钱辉一再向我声言，她不是在收受采访，而是来见一又友。园子深幽，园外的环境也不扯后腿。我乘坐出租车过来，下车后还要走数百米的路智商到达。钱穆一家当年的住处是在城曲草堂，有两层楼，书斋门口约10米处有一座假山。满园的蟋蟀声令我嗅觉到，如果不是因为搭客以及导游，此处于今照旧绝佳的念书地点。

“耐得住大镇静，有定力”，这是前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评价格穆的话。钱氏治学如斯，生活也如斯。为了专注于撰写《国史大纲》，他住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中，陈寅恪来访问，不无打趣地说：“如斯寂静之境，诚所难遇，兄在此写稿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东说念主住此，非得精神病不可。”

隐居岩泉寺后，等于隐居苏州耦园。那时这里是废园，门口惟有一条路通往市区，东说念主烟维护。晚年的钱穆回忆起在宜良以及耦园这两年的隐居时光，充满了深情，“生平最难得回之两年也。”

顾颉刚的故居就在耦园隔邻，离开耦园后钱辉还专诚带我路经此地。区分时，钱辉看着马路上穿梭连接的车辆与行东说念主，对我说：“我小的时候，东说念主很少，有些你不相识的东说念主，这一次在这条路上见到了，以后还能在这条路上不时见到。当今呢，即使是你很熟悉的东说念主，在归拢个地点都偶而能不时见到了。”

太史公说，“古者高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计，唯超逸特别之东说念主称焉。”在东说念主海与时刻的磨洗下，个东说念主时常飞速湮没，身后还为后东说念主缅怀的，无疑是“超逸特别之东说念主”了。

2015年是钱穆生日120周年，“咱们莫得作念什么缅怀行动，对他的最佳缅怀，等于读他的书。”钱辉对我说。

集大成者

1931年，钱伟长投考清华大学，中文科方针试题是《梦游清华园》，他用这个题目作念了一篇赋（赋是骈文，特色是善于铺陈，多用典故），得了满分，阅卷熟识不成更动一个字。同期他也考了历史，试验题方针要求是：写出二十四史的名字、作家、卷数、解释东说念主是谁。应试者中，惟有他得了满分。

钱伟长能有远超同侪的文史功力，归功于四叔钱穆对他的教训。

抗战前，李埏入读北京师范大学，恰逢在北大任教的钱穆过来兼课，同学欢欣若狂，奔波相告。由于顾虑莫得座位，李埏提前了半个小时去教室，然而此时前十几排座位已经坐满了东说念主。课室是那时学校最大的，能容纳二百东说念主，来听课的东说念主挤了个水泄欠亨。在上大学前，李埏已经读过《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背过不少秦汉文章。那时他自以为还有点基础，不虞听了钱穆的几节课下来，不禁爽然自失，“我简直是一张白纸啊！过去的念书，那算是什么念书呢？过去知说念的东西，只不外是一小堆东横西倒的故事辛勤。”

从这些侧面，可以窥见钱穆的功力。钱穆曾说，“我自7岁起，无一日不念书。我本年93岁了，10年前眼睛看不见了，但仍逐日求有所闻。我脑子里心驰爱慕的，可说只在孔子一东说念主，我也仅仅在想从《论语》学孔子为东说念主千万中之一二辛勤。别东说念主反对我，冷漠我，我也不着重。我只不情愿作念一孔子《论语》中所谓的凡人。”

众东说念主常称说念钱穆念书之勤、著述之丰，然而他的天分一样阻抑忽略。龚鹏程认为，钱穆先生资质过东说念主，“他注《公孙龙子》只花了7天，写《庄子纂笺》也只费了两个月，这都不是无为东说念主能办到的事。钱先生给东说念主的印象是苦学成名，他也从不自大我方的才华，其实如斯捷才，可谓盖世无双。”就连徐复不雅在品评钱穆的史学时，也说：“钱先生资质太高，个性太强。”

钱穆赞扬朱子是集大成者，常警戒学生，念书东说念主要有大气魄。他的治学也跟朱子一样，博涉经史子集四部。我问龚鹏程，“钱穆先生桃李遍天下，你认为他的治学圭表莫得嗣音。在你的评价体系里，一个学者需要稳妥哪些条款，才算是剿袭了钱先生的学问？”龚鹏程的回答是：

钱先生方面广大，弟子们皆仅得其一偏，如余英时、何佑森主若是近三百年学术史，严耕望是历史地舆。先秦诸子学及宋明理学方面却没什么学生作念。

这又还不是界限的问题，而是说念与史之分。各人都说钱先生是史学家，但古之史家要通古今、究天东说念主，故历来都说说念家出于史官，而近代言史起初只谈古今之变，重史迹而不重说念。钱先生言史，是关涉其信仰、价值、意旨的，也等于说念之问题。因此重周公、重孔子、重朱子。朱子尤其是他学术之根穴所在。关联词弟子们所谈多仅仅迹，不是说念。雅致如余英时，论朱子亦仅贴合着宋朝政治立论，是更黏着于迹。此乃方朝上之异趋也。天然余先生新近又有论天东说念主之际的大作，但问题相识仍是史迹的，想说明所谓“轴心期间”的古今变迁辛勤，与钱先生毕竟不同调。

换言之，剿袭钱先生之学，一是要中有说念揆、二是要广大邃晓。圭表跟考据一丝关系都莫得。对于钱先生之通博，可补说一轶事。香港中文大学为钱先生作寿，建立钱宾四先生讲座时，余先生致词，谓我方、全汉昇、金耀基这3位都作念过中大新亚书院院长，关联词3个东说念主加起来，仍仅得钱先生之一半。赞美多礼，一时称之，因这亦然真话。

一个倔强的灵魂

金耀基1990年悲悼钱穆时曾说，“从结子钱先生以后，我总以为他是很镇静的，他曾说很少有可以谈话的东说念主了，他与现代的政治社会现象固不相侔，与现代的学术常识现象也有大隔。”

镇静大概源于他的心态。“余自《国史大纲》以前所为，乃属历史性论文。仅为古东说念主伸冤，作不服鸣，如是辛勤。以后造论著书，多属文化性，提倡复兴中汉文化，或作中西比较，其运转转机，则自当为《念念想与期间》撰文始。是则余一东说念主生平学问念念想，先后转移一大重心所在。”1985年，在悲悼相知张其昀的文章里，钱穆这么说我方治学的变化。

提倡复兴中汉文化、进行中西文化比较，也跟他的“暖和与敬意”一样，成了争议所在。

1989年，钱穆去香港参加新亚书院创校40周年庆典，其间极其兴奋地告诉夫东说念主胡好意思琦：“我今天发明了中国古东说念主‘天东说念主合一不雅’的伟大。回家后，我要写篇大文章了。”

那时钱穆已不成握管写稿，需要胡好意思琦维护。刚运转时，胡好意思琦以为这是他的“须生常谭”，怕影响他躯壳，就莫得办这件事。在钱穆的坚握下，才由他口述，胡好意思琦笔录，写下了《中国文化对东说念主类将来可有的孝敬》，他所说的这个孝敬，等于“天东说念主合一不雅”。

这是钱穆一世临了的手笔。他认为，在中国古东说念主的念念想中，天命与东说念主生是合一的，不成分开谈，“东说念主生最大贪图、最高宗旨，即在能发来日命。孔子为儒家所奉称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颜渊以下，其东说念主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离于天命遐迩为区分。这是中国古代论东说念主生之最高宗旨，后代东说念主亦与此不远，这可说是我中华英才论学区分之大体所在。”钱穆预言，“此来世界文化之归趣，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

在物化前一年，钱穆的躯壳景色就已经不如东说念主意。史学家许倬云访问钱穆后，对金耀基说，“一位历史巨东说念主正在隐入历史。”在人命临了两年里，钱穆的躯壳已不允许他聚神写稿。这篇文章很短，是在搬出素书楼前三天写成的。其后钱穆仍然但愿对文章进行增订，他认为，“这将是我晚年临了的确立了。”

然而未能称愿。1990年8月30日，钱穆活着。这一天，台风进犯台北，龚鹏程在风雨中悲悼钱穆，“他不是就史论史，或考古证史的东说念主。他是通过对历史的省检与经营，来申述他从孔子、孟子、朱子那里学来的价值空想，并用这种价值来期望咱们这个社会，探索中国文化的出息。此乃钱先生苦心孤诣之所在，亦然他不易为东说念主所明白的地点。因此，钱先生根柢是镇静无助的。行为史学家的钱穆，东说念主无异辞，都承认他的地位；但论到钱先生所信仰的文化理念时，争论就多了……他一世在抵抗期间，在均衡他所认为的期间偏差。但他的主张，在通盘学界都是孤苦孤身一人的。”

如今，距离钱穆物化也有25年了，他一世所想均衡的期间偏差，得到改善了吗？龚鹏程说：“期间之偏差，今更甚了，哪就得到了改善？钱先生认为的偏差，一在文化标的，骛新向西，不成归根返本；一在个东说念主方面，东说念主心闇蔽，陷溺日深。他在文化的具体分析上，释判东西、评价优劣，或多可商；对东说念主心的哲感性讲明，也不足宋明理学家或现代新儒家精微，但标的是可以的。可惜现世仍与这个标的以火去蛾中。”

我问：“一方面，钱穆先生不被考据派认同。另一方面，大陆时期不乏与他文化态度周边的学东说念主，比如柳诒徵、钱基博、陈寅恪等先生，但钱先生不会与他们酿成流派或阵营。导致他孤苦孤身一人的身分有哪些？”

“正人群而不党，凡人则党矣。不党，天然就孤苦孤身一人，而且是施行地孤苦孤身一人。你说的柳诒徵、陈寅恪、钱基博，其实也都是孤苦孤身一人的。他们也党不起来。关联词现代是个公共结党而斗的期间，不成党同伐异，天然就不成号召公共、饱读励风潮。再则是标的的问题。现代是老本主义工业化及党政官僚体制裹胁着东说念主，趋向摈弃地球、摈弃东说念主性的标的走。钱先生他们是看着‘盲东说念主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而高声命令示警，或自伤也将与群盲同殉的一批东说念主。”龚鹏程说，“这一小撮东说念主岂能抵触期间的巨轮？过去，他们也都简直被碾成了齑粉呢！”

再过一百岁之后，东说念主们会如何评价格穆先生呢？

龚鹏程答：“往者完毕，来者不可知。将来钱先生也可能会被稀疏，渐不环节。但不管如何，东说念主们应当会铭刻一个倔强的灵魂，曾在这般昏黑的期间护卫着文化命根子。”

（参考文件：《钱宾四先生全集》，联经出版社；《治史三书》，严耕望著，上海东说念主民出版社；《钱穆与中国文化》，余英时著，上海远东出版社；《厚心扉酒伴》，龚鹏程著，上海东说念主民出版社。《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王汎森著，复旦大学出版社。《国粹宗匠钱穆》，陈勇著，北京大学出版社。《钱穆缅怀文集》，中国东说念主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无锡县委员会编。《钱穆印象》，李振声编，学林出版社。感谢九囿出版社的古秋建先生、周弘博女士提供匡助）